半個月,他父母雙亡,因感染離世。

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。

在新冠席卷而來的這些天裡,整個世界呈現出一種割裂的狀態。

一邊是歌舞升平。

一邊是生死掙紮。

而歌頌的聲音太大,慶賀的禮花太喧囂,以至於很多人聽不見暗夜裡的哭泣,病床前的悲鳴。

但我們都知道。

它存在。

在soul上,一個名為『全劇終』的網友,記錄下了感染過程。

一家三口,都沒逃脫。

而慘烈的是,父母沒能扛過去,雙雙離世。

在父母離去後的1月2日,他說:『繞樹三匝,何枝可依,往後餘生,孑然一身』

寫下這16個字時,不知道他的心裡,是怎樣的痛入肌骨。

悲愴蒼涼。

而更令我們震驚的是,從感染,到父母雙亡,不過短短半個來月時間。

半個月,病毒奪走了雙親。

半個月,家破人亡。

他本人是從12月13號陽的。

也是家裡第一個陽的人。

13號這一天,他發燒。

但好在媽媽還未感染。

媽媽有基礎病。

他一直很擔心母親。

但越擔心什麼,越來什麼。

第二天,也就是14日早上,母親出現狀況了。

痰黏。

喘。

半個月,他父母雙亡,因感染離世。

媽媽一直身體不好,在住院。

所以也有護理阿姨在。

但情況非常不容樂觀。

上了呼吸機,但血氧還是隻有92。

護理阿姨也病了。

之後,情況急轉而下。

母親氣喘。

心率高。

痰吸不出來。

高燒。

當晚一夜無眠。

各種搶救。

直到16日早上六點半,痰才吸出來。

但母親還是離不開呼吸機,血氧非常不穩定。

加上她沒有自主咳痰能力,非常危險。

果然,16日當晚,又是一次大搶救。

幾次折騰下,母親狀況越來越不穩定。

血氧甚至一度低到82,大搶救後,維持到91,但還是大口喘。

左肺裡都是痰。

17日。

狀況依然不妙,又經歷了一晚兇險萬分的搶救。

18日,護理阿姨讓他和父親都趕緊到醫院去。

媽媽情況很不好。

需要立刻轉院。

但當前這種時候,哪裡有醫院可以轉呢?!

他和父親到了醫院。

當晚,又是一輪大搶救。

之後幾天,他都在醫院守護媽媽。

生死之際,母子連心。

他感到不妙,不停地祈禱。

祈禱母親能轉危為安,祈禱病毒不要奪去母親的生命。

21日,母親依然在瀕危狀態。

血氧低。

氣喘。

置導管出來很長。

睜了一次眼,但不認識人。

這幾天裡,他們簽了一張又一張的病危通知書。

醫生也叫了家屬一次又一次。

但他們沒有放棄。

他和父親攢著一個希望,一直在等著一個奇跡出現。

奇跡,會出現嗎?

22日這天,是冬至。

全網都在曬湯圓,曬餃子。

他說:『我也想吃,媽媽包的冬至餃子』

但這一天,媽媽昏迷不醒。

一直在喘。

呼吸時不時報警。

而因為一天保持一個姿勢,媽媽身上,到處都是紅腫淤血。

23日。

平安夜快要來了。

平時這個時候,應該都在翹首以盼節目來臨吧。

可如今,滿世界的彩燈、禮物、大餐,都與他們無關。

屬於他們的,依然是母親的搶救,和生死未卜的絕望。

從昨天開始,母親就沒什麼尿。

輸蛋白,也無濟於事。

整個人水腫得厲害。

肺裡都是痰。

他大概也想到了,母親可能無法回頭了。

在無人的時候,他淚如泉湧,一遍一遍地回憶著往昔,一遍一遍親著母親。

這是最後的時光了吧。

那麼多遺憾,那麼多計劃,都沒有機會實現了。

他說:『現在隻有兒子在努力保護你了』

他還說:『如果媽媽能熬過這關,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換』

可惜病魔如此無情。

母親一點一點惡化。

父親也陽了。

母危,父病,整個醫院一片壓抑。

人生走到了這裡,就沒了岔路,這段路短促筆直,可以看得見等在盡頭的死亡。

但他沒有時間去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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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3日下午時,醫生來了,檢視情況後,勸他做好心理準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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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災難沒頂而來的時候,生者別無選擇。

『堅強』二字,顯得矯情而虛假。

『保重』也力不從心。

隻是秉持著最後的念頭——『要處理好母親身後事』,擠出最後的力氣,去做一些事情。

他給殯葬服務一條龍打了電話。

電話那頭,是生死兩隔。

電話這頭,是母親最後的人間光陰。

他一個人,收拾母親的東西,叫了個貨拉拉拉回家。

已經用不上了。

也不能堆放在醫院裡,隻有拉回家。

他一步一步,將東西拉上樓,心裡非常清楚,這意味著什麼。

父親病重,無法起身前往醫院。

少年夫妻老來伴。

在這臨別之際,他卻因自身難保,無法送別妻子最後一程。

兒子獨自一人,帶著戶口本,選最後的衣物,對接最後的程序。

這真是一種恒冷的流程,有多少酷烈的發生與寂滅,就在它的幾個流程中,被匆匆交代了。

他在醫院裡,與母親靠在一起,錄制了最後的視頻。

是的。

最後了。

這一幀視頻之後,母親一生的故事,再不會延續。

它是一個句點。

此後歸零。

它是母親最後的樣子。

此後餘生,再也看不到。

他哭成淚人。

在這痛不可當的時刻裡,他仍然堅守著一個信念:你迎我來,我送你走。

凌晨時分,母親發了燒。

凌晨3點時分,他又發了一條狀態。

凌晨4點,母親狀態不對,醫生與護士一起趕來,又開始一輪搶救。

註射。

電機除顫。

該用的搶救儀器,都用上了。

而搶救的時候,母親滿身的褥瘡,浮腫的身體,咳不出來的痰,渾身插滿的管子和線,仿佛都在告訴著他:

孩子,媽媽累了,想休息了。

一個小時後,他在絕望與慈悲中,在醫生的建議下,決定放手。

凌晨5:55分,母親走了。

他說:

『全劇終。

永失我愛』

在日常裡,我們對父母的感情,常常是隱形的。

許多時候,我們自己也忘了,原來有那麼一種情感,它在血液裡流淌,不烈不寒,不聲不響。

直到有一天,它由於血緣的斷裂,突然迸發。

留在人間的人,才意識到了那種巖漿一般的深沉、痛苦的力量。

下午時分,他再次發文告別。

這一天,是平安夜。

屬於他的,沒有平安,隻有夜。

他在租來的悼念廳裡,一直陪著媽媽。

親著母親已經冰冷的臉頰。

和母親說話。

說夠了前塵的前塵,往事的往事,那些發生過的,未發生的,說出口的,未說出口的,實現的,沒能實現的……他都事無巨細地說。

夜裡十二點,他起身,給母親磕頭。

據說,這是陰氣最盛的日子。

人與逝去的親人,可能會在子時相見。

但沒有。

他沒能等到母親。

聖誕節來了。

在幸福的人那裡,又是一個火樹銀花不夜天。

可是他的世界裡,除了破碎,還有擔憂。

父親的狀況,也越來越糟。

他一邊流淚,一邊祈禱,一邊送別,一邊焦慮。

聖誕節早上8點,接母親的車來了。

車子一路開,他一路和母親說話。

送完母親以後,他沒有回家,而是馬上又折返回醫院。

父親情況同樣危急:

白肺。

26日早上,他無語問蒼天。

『這他媽的是什麼人間疾苦?!』

蒼天不語。

神明不言。

隻有父親的病危通知下達下來了。

厄運偏找苦命人。

母親剛剛去世,父親病危,為什麼上天如此殘忍無情?

為什麼命運如此不公?

27日,父親昏迷了。

28日,繼續搶救父親。

他說,母親的骨灰都沒時間去取,也不知道母親去哪了。

他此時也是剛剛感染痊愈不久。

十多天未睡,身心俱疲,巨大的心理壓力和悲痛,都在消耗著他。

他反復告訴自己:

『我一定不能倒下』

30日,是臘八節。

社交平臺上,大家都在曬臘八粥。

他錯過了冬至的餃子,

平安夜的蘋果,

聖誕的禮物,

如今,也錯過了臘八節的粥。

這一天,父親繼插管之後,準備氣切。

走到這一步,往往兇多吉少。

有時候,人力無法勝天時,隻有借助於祈願與希望。

他不知道禱告過多少。

母親病危時,他祈禱。

父親病危時,依然隻剩下祈禱一途。

但不知是不是最近太多相似的人間疾苦,神明沒有給予他護佑。

當天,父親病危。

急需輸血。

當天是跨年。

當城市街頭人頭攢動,比肩接踵,處處歡聲笑語,一起歡度新年時。

他依然守在醫院病房外,等著父親的消息。

生死未卜。

時間每一分一秒,都是絞人的刀。

晚上八點,父親大勢已去。

護理阿姨陪著哭。

她說,她一直為他父親念佛祈福,在父親耳邊說加油。

可惜,沒有等到轉機。

晚上八點半,他被特許進入ICU,見父親最後一面。

他走進房間,看到生命垂危的父親。

父親的氣管切開了。

他看到時,感覺觸目驚心。

他的父親,此時正走在母親走過的路上。

相同的痛苦。

相同的折磨。

相同的無能為力與絕望幻滅。

他的父親和母親又不一樣。

母親有基礎病。

父親是健康的啊,隻不過因為新冠,短短幾天,就要陰陽兩隔。

1月1日。

新年第一天。

他早上向網友求助:誰有阿茲夫定?

晚上20點左右,父親進入了彌留之際。

2023年1月1日,又是一個全國歡度的日子,他失去了他的父親。

父親沿著母親的路,告別了人間。

我們每個人,都經歷過悲傷,自以為有過生不如死的時刻。

但沒有哪一種悲傷,如此痛不可當。

短短數日,父母雙亡。

這種人間至痛,誰能面對?誰能抒解?

誰來負責?

命運佈設的這個死局,作為草民,作為無力的百姓,我們無能拆解。

隻能,也隻有,在聽天由命的困局裡,在悲痛欲絕的時刻裡,聽任至親的生命,以倒計時的方式兀自流逝。

是的。

我們無能為力。

我們悲痛入骨。

我們叫天天不應。

我們流完了眼淚,流出了血。

我們在歡樂的聲音裡,比草木還要輕賤和無力。

我們找不到答案。

我們也找不到應對的方式。

我們在相似的命運裡,成為沉默的、孱弱的命運共同體。

我們隻有看著他人的故事,虛弱無力地說一聲:節哀,保重~

我們回到自己的生活裡,驚惶不安。

就在昨天,這個失去至親的人,再度發問:

『繞樹三匝,何枝可依』

至親已去,以何意義維持餘生?以何方式在巨大的灰燼裡,尋找餘生的溫暖?

我不知道。

我隻知道,在同樣無解的困境裡,那些曾施予他身上的困厄苦痛,也將以另一種方式,降臨你我身上。

我隻知道,他經歷的悲劇,在此處發生,在他鄉同樣發生。

何枝可依?

當他從驚惶裡醒來,

當他囫圇咽下這悲切,

當父母留下的缺口深不見底,

當他在暗夜裡,聽見窗簾的拂動、桌椅恍惚的挪移、樹葉的沙沙聲、母親生前唱過的一句歌、父親隱約的咳嗽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