親生父母辛苦找回我,可我隻想回到養父母家。

二十多年前,喜寶被茉莉嬸發現時,是個春寒料峭的凌晨。

茉莉正從船上卸豆腐擔,準備去市場擺攤,突然聽到有微弱哭聲傳來。

循著哭聲,她很快在碼頭邊柳樹下找見一個襁褓。

一塊薄毯裡,裹著個娃娃。

娃娃面色青白,張著兩隻小手,正奮力地哭。

這讓茉莉生出憐惜,抹著淚把孩子抱回了家。

茉莉和萬春民夫妻年近四十,一直沒有生育。

於是覺得孩子的到來源自宿命,欣然收養,取名喜寶,從此視如己出。

多年之後,當茉莉彌留之際,她努力辨別四周那些臉龐。

卻沒能認出喜寶。

茉莉害怕了,她突然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不確定性。

真的有過喜寶嗎?有那樣一個小女孩來過嗎?

如果有,她在哪裡?為什麼她不但找不見她,甚至還記不清她的樣子?

茉莉大口抽氣,急切地伸出手去,拼命地想要發問。

老公萬春民握住那隻亂抓的手,淚流滿面。

他張惶無措,看向身邊一個女孩,語不成調:『喜寶,你媽這是要走了啊!』

葬禮上,喜寶想服孝,被茉莉的女兒萬小葦攔住,『你以什麼身份戴孝?』

旁邊有長輩附和,『小葦說得有理,喜寶,你親生父母都還在世,這樣不合規矩』

喜寶剛想反駁,有人罵罵咧咧進了門。

『萬春民你缺了大德!你老婆死了,竟然叫我女兒戴重孝,這就是活生生的詛咒!你要賠償!』

這人大罵不止,龐大的身軀跳將起來,唾沫橫飛,引得在場鄰居議論紛紛。

喜寶恨極,看向悶頭抽煙的萬春民,『爸,對不起,我害媽走也走不安寧!』

萬春民心情糟糕,但還是勉強笑笑,『少胡說,這哪能怪你』

喜寶說:『我去和他說理去!』

她急步出屋,冷不防被陽光迷了視線,再睜開時,嚇了一大跳。

一雙眼睛正近距離瞪著她。

眼睛很大,通紅,兩個瞳孔有些收縮,各映著一個白衣縞素的喜寶。

『喜寶,你……你……你這是拿刀捅我的心啊!』眼睛的主人低而淒厲地喊。

然後她晃了幾晃,往後就要倒。

喜寶到底沒能為茉莉守靈送葬。

因為鬧的那個是她親爸趙平,而差點暈倒的是她親媽羅玲玲。

她不忍看他們打擾逝者安寧,令萬春民遭人詬病,所以隻能先忍痛離開。

但在接下來的幾天裡,她總想要去拜一拜茉莉。

可羅玲玲須臾不肯離,令她不敢妄動,因為羅玲玲有嚴重的偏頭疼,受不得刺激。

生父趙平已經和羅玲玲離婚,聽說他每天無所事事,熱衷於找萬春民討要精神損失費。

這天一大早,喜寶就得到消息,說她的兩個爸爸在萬花渡鎮上打了起來。

喜寶擔心萬春民,團團亂轉。

羅玲玲瞅著她冷笑,『可把你給急死了』

喜寶看過去,她卻又突然心虛,微微縮了縮。

喜寶嘆了口氣,柔聲征詢:『打傷了誰都不好,你再睡會?我去去就回』

羅玲玲不答,閉目養神。

喜寶輕手輕腳出門。

她趕到時,架已打完,趙平早走得沒影,隻萬春民坐在原地發呆。

喜寶鼻子一酸。

『受傷了嗎?』

萬春民笑:『我沒事,趙平反正是趴下了,以後見著我會避著走』

『為啥打架啊?』

『這你別管。

喜寶,出都出來了,想不想去看看媽媽?』萬春民問。

喜寶眼睛亮了亮,又突然神色一變,『爸,你這一架,是故意打的吧?』

萬春民愣了愣,臉登時紅了。

『也,也不算故意吧,就是靈機一動。

這樣你出來就容易些』

萬春民領喜寶到公墓,徑直走入骨灰堂。

骨灰堂很簡陋,大櫃子擠擠挨挨,瞧著像超市的寄存櫃。

既無照片,也無鮮花,除了門上編號不同,每個存放骨灰的小格子都長成一般模樣。

萬春民指著其中一個小格子,『喜寶,你媽在這裡』

喜寶啞然。

萬春民解釋說:『墓位要等,隻能暫時存放』

他頓了頓,又說:『這裡不好跪拜,你鞠躬吧,你鞠躬……』

話音未落,他哽咽起來。

『我不該打架的,喜寶,給你添麻煩了,我就是怕,你媽見不著你擔心……』

喜寶說:『我知道的,我都知道』

她對著小格子深揖,腦子裡茫然一片,這裡空間太逼仄狹窄,令悲傷無處安放。

所謂來看看,也就隻能看看而已。

『來過了,也就安心了。

從此好好的,一切別再惦記』喜寶一邊拜,萬春民一邊說。

他的臉掩在窗邊光線裡,看不清悲喜。

『爸,你實話跟我說,為什麼不讓媽媽入土為安?』喜寶拜完,靜立許久,突然問。

『要排隊』

『我不信。

因為我知道,你早在幾年前,就為媽媽買好墓地』

沉默滲開,匯入本來就有的靜寂裡。

好久之後,萬春民說:『有些事,媽媽也是糊塗人說糊塗話,你千萬別放在心上』

喜寶心裡的疑惑,在這句話後,得到了證實。

『爸,請你明說』她含淚懇求。

喜寶的命運曾經有兩次轉折,第一次她還是嬰兒,遇見茉莉,開始幸福生活。

第二次,是在她八歲那年。

那天的日子看似普通,喜寶正和小夥伴在門前玩耍,一個憔悴的女人撲過來。

女人抓住喜寶,從臉摸到腳,看到她小腿上的胎記後,立刻瘋了般親她,嚇得喜寶落荒而逃。

過沒幾天,家裡來了警察,把茉莉帶走,說是有人指控她買賣人口。

事情經調查後真相大白。

原來那個叫羅玲玲的女人,竟是喜寶的親生母親。

當年因為丈夫大意,孩子被人販子偷走。

也不知怎麼的,後來喜寶就出現在了碼頭旁,這才被茉莉遇見收養。

所幸茉莉有擺渡阿公做人證,否則真是有嘴說不清。

可喜寶的歸屬成了大問題。

喜寶丟時,生母羅玲玲才二十一歲,卻從此不肯生養,發瘋般找遍東西南北,經風霜苦楚,瘦成一把骨頭。

找來找去,也算皇天不負有心人,最終鎖定了本鎮的另一個村子裡,叫喜寶的小女孩。

證實喜寶的身份後,茉莉一時難以接受,不肯歸還喜寶,羅玲玲就每天來門前長跪。

消息很快不脛而走,好的壞的許多議論,壓得萬春民夫妻抬不起頭來。

兩家最終打起官司。

法庭上,羅玲玲幾度哭倒。

法官生了同情,唏噓於骨肉分離,最終判決喜寶歸還生父母。

分別那天,茉莉難受得奄奄一息,躺在床上動彈不得。

而喜寶呢,她被人群簇擁著,被陌生的羅玲玲又拉又抱,要帶她離開熟悉的家,她幾乎要嚇掉了魂。

喜寶大喊媽媽救她,卻隻聽到屋裡傳來嚎啕大哭。

就這樣,她聲嘶力竭,身上滾得全是泥灰,到底被按到一輛摩托車上,絕塵而去。

回到生父母家的喜寶,面臨無邊恐懼。

她才八歲,本是個無憂無慮,在爸媽身邊撒嬌的小孩子,一夕之間,生活天翻地覆。

陌生的地方成了家,陌生人成了父母。

而這對父母,實在是很嚇人。

趙平一直對喜寶有些冷淡,眼神裡常帶嫌棄。

這令喜寶十分不適。

羅玲玲呢,她身體很差,偏頭疼令她喜怒無常。

一時將喜寶抱在懷裡叫乖乖,一時又會失控,沖喜寶發火,怪她不夠懂事,是沒良心的小白眼狼。

她總是流淚,訴說這些年所受的全部苦難,想從喜寶這裡得到滿意回饋。

可喜寶太小,根本沒法感同身受。

於是,羅玲玲在找回女兒之後,反而有崩潰跡象。

在第一次被羅玲玲打過之後,喜寶陷入絕望。

那天放學,她擺渡過了地溪河,慢慢走到了茉莉家附近。

喜寶跟羅玲玲走後,茉莉思念難忍,常來看喜寶,可每來一次,都會被羅玲玲驅趕。

喜寶也常常態度冷硬,小孩子不懂世事,心裡隻當茉莉是遺棄了她。

漸漸地,茉莉來得少了,再來也是偷偷的,不讓喜寶知道。

她不來了,喜寶又天天盼,委屈大發了的時候。

兩隻小腿自己有了思想,走著走著就來到了熟悉的地方。

她看見,在冬天的陽光下,茉莉正替一個小女孩系上毛茸茸的圍巾,她還溫柔地笑了一下。

喜寶登時大哭起來。

那個笑容,她連做夢都在想念啊。

哭聲引來回眸。

喜寶和那小女孩面對面了,恍惚間,她以為看到了自己。

這是喜寶和萬小葦初次見面,兩人都有著黑而長的眉毛,眉頭都擰得特別緊。

互相瞪著對方,她倆劍拔弩張,就像是兩隻小小的鬥雞。

熟悉的人誰不知道呢,茉莉收養萬小葦,正是因為孩子臉上那兩道酷似喜寶的眉毛。

萬小葦顯然也深知這一點,很快,她把自己的眉毛給拔禿了,買了劣質眉筆,在眼睛上方畫出拱橋似的兩道彎。

茉莉哭笑不得。

再和小葦一起遇到喜寶時,她就有意避一避。

這一避,喜寶生活裡的光就又暗淡許多。

茉莉再好,再怎麼愛她,那也是別人家的媽媽了。

愛恨喜怒,統統都不再相關。

喜寶從此隻能偷偷在背後看著茉莉,雖然有天大的委屈,也學會了往心裡藏。

萬花渡隻有一所初中,喜寶和萬小葦在初一時成了同班同學,從此想避無可避。

萬春民這年買了輛面包車,專用來接送學生。

每個孩子收些費用,既創收,也解決了父母們的難題。

生意好起來,他的車裡總是塞滿了人。

但無論怎麼樣,萬小葦總是坐在副駕駛,篤定而得意。

遇見喜寶,萬春民總是在車窗後沖她笑笑,有時候也會下車,給她塞一些吃的用的,但都被喜寶拒絕。

她會猛地將手背到身後,加快步伐離開,然後突然回頭,準確地對上萬小葦的白眼。

臨近寒假的某一天,萬春民被運管扣了車,人也被帶到派出所關了老半天,最後交了罰款才得以回家。

事後萬春民向熟人打聽到,這事是個小女孩打電話舉報,她大義滅親,舉報自己的爸爸開黑車。

熟人說完,看向萬春民的眼神就帶了同情,嘆息說:『鬥米養恩,擔米養仇啊!』

萬春民也不敢相信,喜寶居然會去舉報自己。

回到家後和茉莉一說,茉莉卻斬釘截鐵,『才不會是喜寶!』

萬春民自然不會為難喜寶,可萬小葦卻沒打算放過她。

課間操時,她堵住喜寶。

二話沒有,兩人打了個一團亂,雙雙被拎進教學樓罰站。

在人來人往間面面相覷。

萬小葦這時已會修剪出秀氣眉形,喜寶那兩條卻還是野生而茂盛,兩人那點相像正在慢慢淡去。

打架的消息傳到羅玲玲耳裡,她第一時間堵住萬小葦理論,接著又和萬春民吵得不可開交。

喜寶上去拉架,混亂中,萬春民不小心用大了力氣,把她推倒在地。

喜寶慌了,憋了滿眶淚,隔著那模糊蕩漾的水光,她看到萬小葦露出了快意的笑。

傳聞漸漸甚囂塵上,都說喜寶的不是。

隨之而來的就是孤立和排擠。

那年喜寶十三歲,自覺成了世上最孤單的孩子。

事情在下個學期迎來轉機。

羅玲玲那天專門來接喜寶,帶她去吃了頓大餐,邊吃她邊朝著喜寶笑。

『你幹嘛啊?』喜寶發毛。

『我發現個重大新聞,問問你要怎麼辦?』

見喜寶不理她賣的關子,羅玲玲主動繼續:『你猜舉報萬春民的是誰?是萬小葦啊!』

喜寶大吃一驚,『怎麼可能?你又是哪裡聽來的?』

『總之我知道就是了。

你說,該怎麼整治那個萬小葦?』

喜寶愣了好久。

她怎麼也不能理解萬小葦的腦回路。

『這都是上學期的事了,你怎麼又想起來打聽?』她突然疑惑。

羅玲玲摸摸她的頭,『因為我知道,我喜寶不會做這種事』

喜寶心裡一暖,悶頭猛吃,和著淚吃了一碗飯。

羅玲玲也不說話,靜靜看她。

等她吃完,羅玲玲問:『要我替你報仇嗎?』

喜寶撲哧笑了,『你又不是小孩,還報仇呢』

羅玲玲見她笑了,更來勁,『搞她個滿城風雨,看她臉往哪裡擱』

果然不久之後,掀起另一波輿論浪潮,把萬小葦淹了個夠嗆。

再遇見時,她看喜寶的眼神裡恨意更加明顯。

『都怪你!就是你把我害成這樣!』

喜寶莫名其妙,『什麼意思?你有病啊?』

『我要讓爸媽討厭你,這樣他們才會一心一意對我好!』

『你是想栽贓我?』喜寶聽明白了,頓時倒抽一口涼氣,『你也太可怕了』

『你以為是誰教我這麼做的呢?』萬小葦說。

喜寶頭皮突然發緊,有涼氣直透心底。

『你是什麼意思?』她問。

但她瞬間就想明白了答案,當場愣住。

『就是你媽!她教我陷害我爸,又到處說我壞話,簡直太壞!好惡心!』萬小葦說。

喜寶若有所思地看她,『那你恨她好了,關我什麼事?』

萬小葦哭塞了鼻子,『我討厭她,更討厭你!你們兩個都壞透了!』

她恨恨地說,『既然有人拿你當寶貝,我求求你,滾遠點吧!不要再來打擾我們家的生活』

喜寶到底沒有選擇去質問羅玲玲,她怕她又失望又害怕。

剛剛積累起來的一點好感,蕩然無存。

戰戰兢兢的,她想,羅玲玲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

這次是萬春民被罰款,那下次呢?

就像特意要給她一個答案似的,過了不久,茉莉來找喜寶,被羅玲玲遇個正著。

茉莉是來道歉的。

喜寶被冤枉的事,她一直放不下。

喜寶想念茉莉,可她生氣。

『萬小葦做了這樣的事,你就不管了嗎?』

茉莉忙說:『放心,我罵過她了』

『然後呢?繼續養著她?』

茉莉語塞半天,『小葦畢竟也不是小貓小狗,不聽話就可以趕走的』

喜寶聲音拔高,『那我就是小貓小狗?』她盯緊茉莉說。

說完轉身,她看見羅玲玲沉著臉,一動不動站在她身後。

喜寶一驚,下意識張開胳膊,把茉莉護在身後。

羅玲玲的臉刷一下全白。

她把喜寶往旁邊一掃,閃電般揪住茉莉的頭發,另一隻手往茉莉臉上就抓。

茉莉躲閃間被打翻在地,膝蓋上蹭破了皮,鮮血在地面拖出一條粗線。

喜寶先是拼命拉,後來隻能啊啊大叫,喊到最後,她脫了力,坐在地上,連哭都哭不出來了。

太累了,她想。

這一天天的,沒完沒了。

自此,喜寶戰戰兢兢,盡一切努力回避是非。

在路上碰到茉莉,都假裝看不見。

悶頭學習幾年,恰逢好機會,市裡重點高中開始面向區縣招生,她毅然報考。

暑假裡通知書寄到,想著總算可以離開,喜寶心裡十分高興。

可通知書卻被趙平扔進了垃圾桶。

『費錢玩意!』

『你幹什麼?!』羅玲玲很意外。

『我們就一個女兒,還能供不起她上學?』

『病歪歪的不能賺錢,口氣倒是不小』趙平瞪完羅玲玲又瞪喜寶,一貫的冷漠嫌棄。

『不過,倒也不是供不起,是不值當!』

喜寶心亂如麻。

她知道萬小葦也考上了同所學校,家裡已經在附近租好房子,準備一開學,茉莉就去陪讀。

而這一切,原本該是屬於她的。

她忍無可忍,沖出去理論,『既然你這麼討厭我,當初為什麼要搶我回來?!』她質問趙平。

『你以為老子願意嗎?!』趙平也火了,『隻怪老子心腸太軟,沒把你……』

『趙平!』羅玲玲突然斷喝一聲。

趙平剎住嘴,眨眨眼。

『你看看她這個倔頭倔腦的樣子,從小不在身邊長大,根本養不家我告訴你!』

『養得家養不家都是我們的女兒,唯一的女兒!』羅玲玲說。

兩人於是全都閉嘴,關於上學的事也不提了。

深夜,羅玲玲從夢中驚醒,發現喜寶正站在床前,低著頭,直直看她和趙平。

她嚇出一身汗,『喜寶,怎麼啦?』

『我要去上學。

花了多少錢,我工作以後還你們』

趙平也醒了,『深更半夜的你有毛病啊?滾去睡覺』

喜寶深吸一口氣,把哭腔穩住,『我要去上學。

如果不讓我去市裡,我在縣裡也沒了名額,沒學上了』

趙平想要發火,羅玲玲忙攔住,『喜寶,上學,肯定上!你先去睡覺!』

喜寶一步三回頭走出去,趙平小聲嘟囔:『媽的,嚇得我要做惡夢』

『你夠了!』羅玲玲怒起來。

『什麼夠了?我們當初就該把她送遠點!眼不見心不煩,現在還得寸進尺,要去市裡上什麼學!』

『趙平!你的心也太狠了,她是你親生的女兒』

『我留下她,給她吃喝,那可是冒著險的,保不準哪天就丟了命,這還不夠嗎?』趙平大吼。

羅玲玲臉色突然一僵,光腳下床推開門,暗淡的光線裡,她看見喜寶正筆直地站著,臉色煞白。

『不是人販子?是你們故意丟的我?!』她顫抖地問。

喜寶在九月如期去重點高中就讀。

茉莉夫妻把喜寶帶回來時,她發著高燒,抱在手上很輕很燙。

茉莉將嘴唇輕輕貼在她滾熱的額頭,淚如雨下。

好轉之後,喜寶瘦得厲害,獨一雙眼睛亮得過分,看人直勾勾。

關於之前的事,她隻字不肯再提。

那天晚上,趙平把真相全盤托出。

原來喜寶出生不久,祖父母就先後因急病去世,趙平在往返醫院的過程中也遭遇車禍,雖然保住性命,卻從此種下心病。

於是他找來神棍掐算,算出喜寶八字命硬,專克親長。

又說她比劫太旺,年長之後,她過得越好,就越會傷到父母。

趙平發了狠,和羅玲玲商量,決定把喜寶扔掉。

羅玲玲先也是害怕,哭了許久,猶豫間同意了趙平的打算。

可一旦孩子真被送走,自責內疚悔恨開始沒日沒夜折磨她,令她生不如死,慢慢就落下偏頭疼的病根。

他倆想再要個孩子時,卻發現趙平因為車禍,已經失去生育能力。

然後就是瘋了似的找喜寶。

思念成魔,喜寶在她的臆想裡漸漸長大,和她母女情深。

趙平看羅玲玲找成那個瘋樣,一時不忍,說出喜寶下落。

然後他就再也攔不住羅玲玲了。

喜寶回來之後,他倒也無病無災,這才漸漸松下心來。

可到了喜寶考出驕人成績時,他想起當年預言,又有了心結。

他想,她越好,父母就會越衰,不如將一切說出,讓喜寶要麼認命停學打工,要麼就自動滾蛋,天下太平。

喜寶也想滾蛋了,她開始絕食,生命力從她的身體裡日漸消失。

羅玲玲百般努力,終歸無計可施,她去找了茉莉,求她救喜寶,作為條件,她同意喜寶暫時回到茉莉身邊。

茉莉帶著喜寶和萬小葦,住進出租屋,每天照顧她們起居。

日子過得倒算平靜。

兩個孩子之間雖互不理睬,因為學習忙,倒也一直相安無事。

羅玲玲也來過,喜寶根本不理,將她當路人看待。

轉眼到了期末,生活卻起了波瀾。

總有男孩結伴來樓下晃蕩,憋著聲音喊:『喜寶!喜寶!』

茉莉有的時候睡得沉,有的時候就能聽見,剛探出頭想要詢問,男孩們即刻作鳥獸散。

但總是夜裡喧嘩,鄰居們漸不能忍,投訴到茉莉這裡,言語中很是不齒。

喜寶被問起時,卻堅持說她根本不認識那些男孩。

再追問下去,她就漲紅了臉,再不肯多說一句。

莉莉心一急,不覺就嚴厲起來。

這嚴厲態度令喜寶抗拒,她突然像是渾身長了刺,堅決不願再和萬小葦同住上下鋪,逼著她搬到茉莉房間。

男孩們再來樓下叫喊時,喜寶飛奔下去,拼力將其中一個拽上樓來。

『媽,你看清楚,他是萬小葦的男朋友,不是我的!』她把男孩直推到茉莉面前。

『他倆想出去約會,喊自己名字怕被同小區的老師聽見,所以喊我的』

茉莉驚呆了,『是真的?』她問。

親生父母辛苦找回我,可我隻想回到養父母家。

萬小葦瞪了喜寶一眼,恨恨別過頭去,男孩臉卻紅了,垂下腦袋。

這個態度不言自明。

茉莉嘆口氣,抱歉地看向喜寶。

她見喜寶眸子亮得可怕,正直視過來。

『喜寶,媽媽錯怪你了』茉莉十分後悔,她勒令萬小葦認錯。

萬小葦打死不肯,被茉莉罵得痛哭,奪門而出不見了人影。

茉莉緊追出去,喜寶想攔,最後還是慢慢坐下,一直等到深夜,終於把兩人等了回來。

於茉莉而言,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,隻有那麼幾個角落算是熟悉,她根本不知道萬小葦可能會躲去哪裡,在這樣的情況下找人,讓她吃了大苦。

可千辛萬苦的,她到底還是把人給找了回來。

天冷刺骨,她忘了加衣,回來時凍得連話都說不出,可仍然緊握住萬小葦的手。

『不許亂走!你們兩個,誰都不許亂走!』茉莉昏沉沉睡著時,嘴裡還在胡亂念叨。

喜寶象茉莉照顧她那樣,整夜守在媽媽床前,長夜難捱,她既心疼媽媽,又恨極萬小葦,心底卻升起一種隱隱的期待。

那樣的期待越來越深,所以當她看茉莉態度如常時,竟有種說不出的惱火。

『就這樣了?』她像數年前一樣問。

『什麼?』茉莉忙著做飯,快樂地抬起頭來。

萬小葦最近有收心跡象,考試成績回暖,喜寶又那樣懂事,她覺得天下最好不過如此。

『萬小葦。

她那年為了冤枉我,害爸被抓罰款,現在又為了自己談戀愛栽贓我,你不管嗎?就這樣了嗎?』喜寶冷冷地問。

茉莉呆了呆,『喜寶,小葦和你一樣是我的孩子,孩子犯了錯,不就應該批評教育,監督她改嗎?小葦改了啊』

喜寶的心往下沉了又沉,『她在你心中的位置,和我是一樣的嗎?』

茉莉久久地看她,終於點頭說:『是的,你們對我來說,都是最寶貝的女兒』

喜寶輕輕點頭。

『媽,今晚我和你睡,好嗎?』

茉莉如釋重負,開心地笑了。

『當然可以啦,喜寶想怎樣都行!』

一夜無話,第二天,喜寶留了封信,搬出了給她許多溫暖的小屋。

少年人性子要強,卻不知道這一步走出,再沒有回頭機會。

學校寢室已滿,喜寶算是運氣好,有同學也租了房,願意暫時收留她。

同學本來成績一直不理想,在喜寶的輔導下有很大進步,家長喜出望外,幹脆連房租都不肯向喜寶收。

萬小葦開始悄悄跟著她,總象有話要說,喜寶隻當沒看見,置之不理。

然後茉莉又找來,苦苦地勸,可怎麼也勸說不了喜寶回家,自己反而哭了好幾場。

喜寶決絕起來,根本就是一隻冷漠的,時刻準備亮爪子的小獸。

茉莉沒法子,但到底悄悄給喜寶留了錢,夠她用度。

以後也會到學校門口等候,隻為遠遠看喜寶一眼。

暑假裡,同學回家去,喜寶獨自留下。

說起來,喜寶已經兩年沒有回過萬花渡,羅玲玲忍不住,找上門來要陪她一段時間。

她憔悴許多。

因為最近病得愈發厲害,晝夜頭疼。

喜寶有心要冷淡到底,把她關在門外,可半夜裡鄰居敲門,把不住呻吟的羅玲玲送進來。

幾次之後,喜寶敗北。

羅玲玲把自己放得太低,喜寶隻有十幾歲,不曉得如何應對這樣低進塵埃的示弱討好。

她也隻能勉強留她下來,看她每天洗衣做飯,有時溫柔和藹有時罵罵咧咧,看她頭疼起來時,怕吵到她讀書,隻能跑到陽臺輾轉呻吟,抱著盆大吐特吐。

『去治治吧』喜寶冷眼看著,忍不住說。

『治過,難好。

我這是報應,喜寶,當年對你作的孽,我一輩子還不清』

喜寶冷笑一聲,立刻走開,心裡微微一軟。

下次羅玲玲出門買菜時,她請來房東,修繕陽臺圍欄。

出租屋的所謂陽臺,其實是個小露臺,用鐵藝圍欄簡單裝飾,權且用來晾曬。

圍欄經風吹雨淋,有幾顆螺釘已經松動,每次羅玲玲疼痛難忍,不自覺地又拽又拉,圍欄就看著搖搖欲墜,實在叫人放心不下。

喜寶這樣做時,也怪過自己不爭氣,想不通怎麼就會和羅玲玲糾纏不清。

她越想越亂,幹脆不再去想,糊裡糊塗的,日子也就過成了習慣。

天氣最熱那幾天,羅玲玲徹底崩潰。

氣溫那樣高,她卻疼得瑟瑟發抖,時時喊冷。

喜寶無奈,用羅玲玲手機給趙平撥電話。

電話接通,喜寶心念突動,故意沉默。

趙平先開了口:『頭又疼了吧?說她克父母還不信?你看看她能不能沾?』

聽了這句,喜寶氣血翻湧,更加不聲不響。

趙平見還沒回音,火了。

『她旺,我們就衰!懂得吧?不然我的生意怎會虧得一塌糊塗?你得狠下心來!不是答應好好的嗎?把她騙回來送出去,現在倒好,你在那裡住上了!打算住多久?等小命不保嗎?』

喜寶手一松,手機掉到地上,砸啞了。

她轉頭看向羅玲玲,一陣一陣打冷戰,『請問,你們這是……又想把我送到哪裡去?』

羅玲玲痛得神志恍惚,聽到發問,卻也還能堅持搖頭。

喜寶冷笑,嘴角被自己咬得出了血,她看羅玲玲,又看外頭的世界。

夏天的中午熱浪滾滾,蟬在拼命叫,『知了!知了!』

喜寶渾身冰涼,眼睛亮得過分,她一步步走向陽臺,站定,低頭,良久沉思。

羅玲玲不久後清醒過來,疑心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,但又不確定。

琢磨喜寶的言行,雖一切如常,卻又總有些不一樣。

出事那天下著小雨,樓下鄰居剛裝好雨棚,濺落間新添規律滴答。

喜寶正對這景致出神,門被敲響。

回頭看時,茉莉已經進門。

她掃了一眼,漠不關心。

羅玲玲面色不豫。

『喜寶,你進房去』

她說完把喜寶反鎖進房間,拉著茉莉到小陽臺,關好移門,兩人壓低聲音悄悄說話。

話沒說幾句,沉重的敲門聲又響起,這次進來的人竟是趙平。

喜寶汗毛根根直豎,貼在門後,屏住呼吸細聽。

聽聲音,趙平也被拉到陽臺,但他並不願意降低聲音,直嚷嚷,要找喜寶出來綁了回去。

很快,三人開始爭執,聲線越來越高,穿門而過,嗡嗡傳進喜寶耳裡,她慌亂之際,猛然意識到,比起趙平,有另外一件事更可怕。

門被反鎖,喜寶出不去,隻能拼命又踢又踹,突然外頭一片混亂,接著是巨響,慘叫。

然後歸於沉寂。

喜寶腦裡一片空白。

出事了。

她其實早幾天就發現了,陽臺的螺釘沒緊好,又有松動。

可這一次她沒有找人幫忙修理,隻是暗暗磨蹭。

她無聲地觀察,看羅玲玲走來走去,頭疼時依然抓著欄桿掙紮。

心中有點害怕,有點期待;一時心拎起來,一時又放回去。

她說不好自己想幹什麼,隻是那口怨氣無法消弭,於是就不住地對自己說,等等,再等等。

結果羅玲玲真的墜樓了,茉莉去拉無果,也傷了一條胳膊,十指染血。

所幸有樓下的雨棚做緩沖,羅玲玲傷勢雖重,卻並無生命危險,醒來一把抓住喜寶,『喜寶,你趕快躲起來,你那個畜生爹……他要害你!』

喜寶摸摸她冰涼的臉,心情復雜,『到底怎麼回事?』

羅玲玲欲言又止,艱難地說出實情。

原來趙平最近經商失敗,轉而幫一個小貸公司做催收,時間長了,發現老板還偷做代孕業務,並且幾乎無本萬利,於是動了心,把主意打到了喜寶身上。

他要毀了喜寶的人生,將她在黑暗中困住,自己再好好賺上一筆。

一舉多得。

趙平毫不避諱地對羅玲玲提出想法時,眼裡的光是可怕的,讓人心悸。

羅玲玲隻能用緩兵之計,假裝答應,找到喜寶之後日日守著,就怕趙平找來帶走喜寶。

她沒想到趙平自有對策。

他向茉莉說謊,稱羅玲玲頭疼到精神失控,會對喜寶不利。

茉莉自然慌了神,急急趕來,趙平也一路跟上,尾隨到喜寶住處。

茉莉為此無比懊悔。

她自責卻又茫然,想不通世上居然會有趙平這樣陰狠狡猾的人,會把別人的信任當成作惡工具。

『媽媽,你隻是太善良』喜寶安慰茉莉,疲憊地把腦袋擱到她肩膀上。

『媽媽,我好愛你的』她輕聲說,淚水悄悄模糊雙眼。

喜寶是悄悄輟學離開的。

經過這件事之後,她怕了命運,怕了自己,隱隱相信起不詳之說。

她更不知道要用什麼態度面對未來。

羅玲玲確實曾經丟棄過她,卻又花八年的時間苦苦找她。

有時候她很暴躁,有時候卻也溫柔。

她做過不能原諒的事情,而自己也因為氣憤,差點害死她。

而茉莉呢,她無私地愛了她這麼多年,又得到什麼?操心難過,還是受傷流血?

再說事到如今,她還能讓誰來供自己讀完高中呢?趙平根本不可能,羅玲玲躺在醫院。

至於茉莉,如果知道意外發生的原因,她還會要她嗎?一定不會了吧。

從此她是一個沒人要的小孩。

既然如此,不如切斷一切緣分好了,那是最簡單的辦法。

不再糾纏,不再愛,不再恨。

就此別過,將一切交給時間。

喜寶離開的這些年,發生了許多事情。

代孕集團被摧毀,趙平入獄又出獄,到處耍無賴,漸漸聲名狼藉,人見人厭。

萬小葦進入當地檢察院,成為公訴科檢查員。

羅玲玲傷後致殘,一條腿行動不便。

萬春民在景區承包復古豆腐坊,生意不錯,可茉莉卻不幸患上癌症。

一別經年,喜寶在老渡咖啡館見到了萬小葦,兩人隔著氤氳香氣對坐。

『終於肯回來了嗎?』萬小葦語氣譏誚。

『謝謝你肯聯系我,告訴我媽媽的消息。

否則我就要錯過了』喜寶說。

『你已經錯過了。

媽媽現在人事不省』萬小葦冷笑。

『我直接說找你的原因。

你要不要聽?』

喜寶莫名怯了,半天才點頭。

『媽有個心願,她走後,墓碑上想刻上你的名字。

你怎麼想?』萬小葦單刀直入。

喜寶沉默。

『這個要求很難嗎?還是媽媽不配?』

『媽媽有你』喜寶小聲說。

『我是我,你是你!我雖然不像你會玩消失,顯得自己很重要,但也不想做替代品。

你那一份責任,你自己來』

喜寶對此無言以對。

她隻能說:『我會守在媽媽床前,但墓碑上以女兒身份留名字,容我再想想』

她沒說出來的話是,我不是不願意,隻是覺得自己不配。

萬小葦騰地起身,『既然這樣,媽床前有我這個女兒在,用不著你!』

她從此對喜寶一肚子氣,好在萬春民斡旋,喜寶才得以在茉莉身邊,陪她走完最後一程。

可惜茉莉這時已經彌留,誰都不認識了。

饒是這樣,她還是一聲聲地在喊。

『喜寶,喜寶!』

喜寶從公墓走出來時,心情一陣陣起伏,悲從中來。

她本以為,母女一場的緣分,這次祭拜之後即可告慰。

但直到走進陰暗的骨灰堂,她這才突然意識到,茉莉的心願,隻怕是要等她一個名字才肯安葬。

而萬春民後來說的話,也讓她的懷疑得到證實。

原來茉莉自始至終,都沒有放下過她這個女兒。

她竟思念至此,幾乎成為偏執。

茉莉走前神志不清,認不出許多人,卻依然記得曾經抱回一個小小女嬰,她將她呵護在懷視同珍寶,後來卻不得已失去了她。

茉莉不同於羅玲玲,她話少,情感總是潤物細無聲。

也隻有到了彌留時刻,她才真正任性一回,腦海裡隻剩下早年回憶,回憶裡,喜寶還是紮著馬尾的小丫,臉蛋通紅,在別人懷裡掙紮,朝她伸出手來大哭,喊著媽媽救命。

於是茉莉吊著一口氣,拼命地想要搶回那個丟失的女兒。

在最後的那點清醒意識裡,她留下遺言,要讓喜寶的名字刻上自己的墓碑。

她堅信隻有這樣,自己才算終於找回了喜寶。

萬春民懂得妻子的想法,但他知道喜寶一走好些年,必然有她自己的原因和心結,他不願勉強和為難她。

但當喜寶隱約猜出大概,他心裡卻也升起希望。

他想,如果他們的喜寶能回家,茉莉一定會含笑九泉,走也走得安慰了。

因此猶猶豫豫地,他將實情說出。

喜寶徹底傻了。

孤孤單單一路漂泊,她沒想到,一個沒有血緣的媽媽會這樣愛她入骨。

過去的點點滴滴此時湧入腦海,茉莉笑,生氣,發愁,她小心翼翼,患得患失。

都是為了喜寶。

原來她一直擁有一份最深沉的愛而不自知。

無關對錯,哪怕她跑得杳無音信,媽媽也從沒生氣,她隻知道愛她,想她,至死不休。

一走數年的她啊,該是個多麼絕情的女兒!

懷著滿腹心事回到家裡的喜寶,意外看到了萬小葦。

『你找我?』喜寶詫異。

『你很香嗎?』萬小葦是萬年冰川臉,手上卻擰了一把熱毛巾,正在給羅玲玲擦手。

喜寶從毛巾看到兩人的眼睛,難以置信,『你照顧她?』

萬小葦直起身來。

隨著年齡增長,她眉眼間和喜寶的相似蕩然無存。

勾了勾嘴角,她說:『我親手把她老公送進監獄,照顧她也是應該』

喜寶愣了愣。

原來如此。

她不由失笑,萬檢察官『假公濟私』,事情卻做得大快人心。

『以前的事呢?你不計較了?』喜寶問,問完看看羅玲玲,她卻是一臉木然。

喜寶輕嘆,她這次回來之後就發現,羅玲玲的精神不對勁,時好時壞地犯恍惚。

萬小葦愣怔一會,輕聲說:『之前這事是媽媽在做,後來她囑咐我接手,我隻知道要聽她的話,慢慢的也就成了習慣。

恨肯定有的,可以前那麼久的事,要恨也早就恨完了』

萬小葦又說:『喜寶,這些天我確實看見你就來氣,但爸說得對,仔細想想我也不好。

你離開太久,很多情況不了解,我該好好和你講』

她停了停,停的時間有些長。

然後說,『我跟你道歉,為從前所有。

但希望你還是考慮一下媽的心願』

喜寶百感交集,仍是沉默。

『還有,你能不能告訴我,當年到底發生什麼事,讓你居然輟學?』萬小葦最後問。

喜寶搖搖頭,不知從何說起,嘴角噙了個苦澀的笑容。

羅玲玲突然生氣起來,『還不是茉莉!她是最壞的,她故意把喜寶藏起來』

萬小葦無奈。

『又來了!你走的事,她總以為是我媽媽故意攛掇』

『不是嗎?』羅玲玲說,『她明明知道喜寶在哪,卻欺我腿不好,不告訴我,也不肯帶我去找。

藏喜寶起來,做她一個人的女兒』

喜寶眼酸,用笑容掩蓋,下了決心要說出真相。

『媽,不是茉莉媽媽故意,是我自己想逃跑,想躲起來』

『我心裡曾經住過魔鬼,我曾經想要看你死掉,我害得你一條腿殘疾。

是我面對不了那樣的自己,所以才選擇遠走他鄉』

喜寶握住羅玲玲的手,一字一句地說。

往事在敘述中慢慢清晰,羅玲玲的手漸涼,表情凝結。

『所以媽媽,你還要我嗎?』喜寶問,『還要,我就留下,永遠做你的女兒』

羅玲玲呆滯,不做反應。

喜寶想了想,接下來的話沒有繼續。

可能對羅玲玲而言,消化掉眼下的事情已經艱難。

她又轉向萬小葦,『你說,爸爸還會同意把我的名字刻上墓碑嗎?媽媽呢,她知道這事後,會不會嫌棄我?』

萬小葦欲言又止,喜寶卻如釋重負地笑了。

她總算把這些話給說了出來。

曾經她無法面對一切,害怕得隻能躲,一次次回避茉莉,回避羅玲玲,回避自己。

她隱匿進城市角落,這裡那裡居無定所,長出無法追逐的翅膀。

她成了一個永遠都在躲藏的女兒,是媽媽生命中拭不去的傷痕。

她現在才知道,一天不說,她一天就無法打開心結。

隻有說出來,傷痕才能變成一個出口,釋放出那個原來的自己。

那個被捧在手心裡長大,被找尋許多年的小女孩。

她知道,這個小女孩,才是茉莉最想看到,也最最珍惜的寶貝。

積雪開始融化時,喜寶的生日也就來了。

萬小葦和萬春民帶來了生日禮物。

禮物是一張銀行卡,裡頭是茉莉留下的一筆存款。

喜寶想要推拒,萬小葦冷冷發話,『怎麼,還想和媽劃清界限嗎?要不要再逃跑一次?』

萬春民忙打圓場,『存款是你媽的私房錢,分了兩份,小葦把她的那份讓給你了』

萬小葦抱怨:『爸你話真多……喜寶,媽活著的時候,一直難過你放棄學業,為此還去你上班的工廠找你。

你記得嗎?』

喜寶點頭,她怎麼可能忘。

那個盛夏午後,茉莉輾轉找來,在門前枯等,見到喜寶時,淚珠子掛了滿臉。

喜寶要上學。

那是茉莉最大的執著。

可喜寶那時不肯聽,也沒有勇氣聽。

她很快換了工作,叫茉莉再也找不到。

『拿著這些錢,先別打工,去學點東西吧。

這是媽的心願』萬小葦說,『我的那份,算我補償你。

那時如果不是我任性,你也不會氣得住出去,後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』

萬春民也勸:『拿著吧喜寶。

小時候你就知道的,要聽媽媽話』

喜寶聽了這話忍不住莞爾,笑出淚光。

『清明快到了,準備給你媽落葬立碑,記得要來』萬春民又說。

喜寶欣喜,忙點頭。

『爸,』她說,『謝謝你』

謝謝你還像平常那樣對待我,不把我當成壞孩子。

萬小葦突然小聲問:『玲玲嬸她,還是那個狀態?』

三人不約而同看向一個方向,在那兒,羅玲玲陷在輪椅裡,張大眼睛面無表情。

喜寶輕嘆,『還是那樣,不看我,不理我,隻發呆。

不過你放心,我會留下來照顧她,不會像以前那樣溜掉,給你添麻煩』

墓碑留名的事,喜寶本來以為羅玲玲會堅決抗拒,也做好了打算她會哭鬧傷心。

如果那樣,喜寶還真會為難。

可羅玲玲一反常態,對喜寶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疏離。

意外也不意外。

她們母女間這半生恩怨,在死寂的表面下,風雨欲來暗潮湧動。

一切隻能慢慢來。

見喜寶淡定,萬小葦說:『喜寶,你不一樣了。

咱們都不一樣了,是嗎?媽媽看到會放心的吧?』

喜寶點點頭。

兩人一起看向天空。

她倆都曾困於命運,也都經歷過胡亂掙紮,但因為思念著同一位母親,如今也能相視一笑。

屋外艷陽和暖,地溪河從遠方迤邐而來,淺聲歡唱。

今日春分,燕子歸巢,萬物復蘇,時節總是準的啊。